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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到山那邊

來源:周口晚報

作者:

2021-05-14

■高海峰

小時候,我們那地方家家養(yǎng)豬,而且家家都希望一年能喂成一頭標豬(重量至少130斤,當時俗稱鉤秤、夠磅,國家統一收購標準,當然越大越重越好)或母豬下一窩小豬仔。因為那關乎著全家一年的買咸鹽打燈油;關乎著家中老爺爺的新氈帽,小孩子的鉛筆和作業(yè)本;關乎著年輕媳婦的一方碎花圍裙與老奶奶的一瓶止疼藥片;關乎著能否還一筆隔年舊賬并給大姐家的長子預備點賀喜的錢。結婚是人一輩子的大事,又是親眼看著長大的,不去萬萬不行,空著兩手又實在沒臉去坐席。為了這些念想,家家農歷臘八那天必吃頓小米飯,因為當時能吃上大米飯的很少。皇家熬臘八粥是為慶祝一年的豐收,我們那吃米飯是盼望明年能養(yǎng)頭肥豬。其實全年能養(yǎng)成的一個村也沒幾家,但這一儀式和這份希冀卻很是神圣與強烈。

當時喂豬不像現在有剩飯剩菜和糧食,除了每次推磨余下的一點糠麩和刷鍋的泔水,全靠去地里挖野菜。大人忙于給生產隊干活掙工分,給豬挖菜、給羊割草的都是小孩子。直到現在我始終想不明白,那時不光產糧少,更要命的是為啥連野菜雜草都很少。三兩個小孩子擓個籃子跑半天,收獲常常還不滿半籃子——當然,這中間我們也會去偷懶洗個澡,烤個玉米、紅薯或偷個瓜呀桃的——所以,每每為怕父母責怪而不敢回家。當時,我們都想去村西北高粱地里去挖,因為據說那里豬菜很多,證據是昨天同村的肖家老爺爺又挖回滿滿一筐。但我們不敢去,因為據說那里有妖怪,而且那妖怪專門吃小孩。至于妖怪長啥樣,有頭、臉沒有,是高些還是胖些,是只有一個還是有好幾個,沒人能告訴我們,但西北地的妖怪卻越來越頑固且時常在我們眼前蹦跳、咧嘴。況且去西北地的路邊有一座廢棄的磚窯,里面長滿半人多高的青棵藤蔓,其間常聽說有青蛇、花蛇出沒,西北地越發(fā)讓我們這些小不點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半步。

世間事就是這樣,越得不到就越是好奇,有好幾回還是斗膽跑去了,豬菜簡直多得遍地都是,誰知還沒來得及高興,妖怪就攆來了,嘴里還呼呲呼呲的。我顧不上去掂籃子,也忘了喊伙伴,只想拼命跑。不料越急越跑不動,越跑不動越急,直到嚇醒才知道又在做夢,摸摸身上還汗涔涔的。

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好多好多讀過的書,去過的地方,經見過的人和事早忘得無蹤無影,但童年的西北地、西北地的妖怪和那呼呲呼呲的喘氣聲卻時不時地出現在我腦海里,而且那妖怪不知怎么還漸漸變得可愛起來,你說怪不怪?

不由想起童年對過年的期盼來。

到底是盼望新年能得點壓歲錢、穿件新衣裳,還是能吃上白面饃和肉餃子;是為了大年早晨能搶些落地炮,還是能跟著大人去串親戚?似乎都有,又都不全是。真正到了初一早上,餃子也未必如想象的好吃,熱鬧也不過如此,鞋子又因跑得太瘋裂開一個大口子,對襟棉襖的一顆扣子也不知丟到哪里了,想想以后挖菜、上學、捉迷藏又要趿拉著鞋跑,小小孩子竟也會莫名其妙地犯上一絲絲失望。隨著正月十五一天天臨近,這一失望變得越發(fā)強烈,因為年又跑遠了。于是,我們又一遍遍念叨著“三星攆衩把,攆上就年下”,開始新一輪的期盼與失望。

難怪著名文化學者余秋雨要頗為感慨地說:“山那邊是什么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廟會?是戲臺?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現在還沒有到山那邊去過,我不會去,去了就會破碎了整整一個童年?!?/p>

多年前讀過一篇散文,大意是說在鬧市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清澈,明亮,有英氣、才氣、豪氣、逼人氣,又與主人的臉型、發(fā)型、眉形相得益彰。反正作者第一眼看到就被徹底征服,恨不得一次看個夠。但是作者說,看歸看,喜歡歸喜歡,但他卻不會因此去與擁有這雙眼睛的主人搭訕,更不會因此愛上眼睛的主人。因為他愛的是這雙眼睛,與愛它的主人根本不是一回事。他要把這雙眼睛永久地藏在心靈的最顯著位置,當成最珍貴的寶石經常欣賞,而不愿這顆寶石蒙上哪怕一星點塵土。因為一旦走近眼睛的主人,一旦眼睛的主人與他的想象出現半點偏差,那他該是何等沮喪?又何等失望?所以,他的腳步只能且必須停留在擁有這份美好層面。這樣,眼睛的主人仍然擁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他則因為擁有這份美好而成了精神富翁。兩全其美,豈不快哉樂哉?

我十分欣賞作者的理智冷靜,懂得喜歡美與追求愛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知道凡事都有度,知道在關鍵時刻適可而止,讓自己解脫;同時又不能不為其他那些由此走火入魔、不可自拔者而深深遺憾。

我原來有一位年長我20多歲的同事,無論從身高、身材、臉盤、整體氣質都絕對堪稱美男子。年輕時,有次花兩角錢去看戲。演得很不錯,以致結束時觀眾與演員都遲遲不愿離去。這時舞臺上上來一位長者,對臺下深鞠一躬說,初來貴地,很為大家的熱情感動。為了答謝,我狠狠心破例向大家傳授一項“把人的大腦袋裝入小瓶子里”的祖?zhèn)鹘^技,不管你是大人還是小孩,說著還晃了晃手中大小高低如拳頭的玻璃瓶。并說平生只此一次,而且只教三人,每位收費五元,權當交個朋友。當時我那同事月薪30元上下,心想錢雖然不少,但機會可遇不可求,所以他第一個被請了上去。除了舉手早,也是他個高人又長得體面占有絕對優(yōu)勢。那長者還拉著他的手連連擺造型,高興得一張核桃臉道道皺紋都溢滿笑容。

當他“學”罷往回走時,第二個登臺者笑著問他“怎樣學的”。他紅了紅臉,忙以搖頭作答。倒不是吝嗇小氣,是他沒臉回答,因為他花半個多月的伙食費學到的僅僅是趴在瓶口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以后他每每想起都不由暗笑自己白白讀了那么多年書,還自謂智商過人,竟會相信這些江湖藝人的小兒科游戲。罷,罷,罷!誰叫自己有那份好奇呢!真是大英雄栽倒在路邊的淺溝壑,濺了一身污濁,連個洗洗的地方都不好找。

常聽一些人說,等孩子大了就好了,等孩子上了學就好了,結了婚就好了,有小孩就好了等等,其實等來的未必都是好事。但別管怎樣,總算心里有個念想與盼頭。哪怕這念的盼的僅僅是一籃豬菜、一把落地炮、一句并不多靠譜的承諾,一個原本很渺茫的等待,這就足夠了!

有句俗話叫當媳婦時常常喜好抱怨婆子,等當了婆子才發(fā)現連個可抱怨的人也沒有了。

是呀,好好的精彩演出你不看,非要去幕后看化妝,看了才明白啥叫大煞風景;明明珍藏著對山那邊的許多美好,偏偏要費盡周折跑過去,一看才發(fā)現還遠不如山這邊,想退回還來得及嗎?還有那位作者,若因愛屋及烏愛上那個人,而那個人的心靈說不定黑暗丑陋無比,你說是該詛咒那雙眼睛,是該詛咒那雙眼睛的主人,還是該詛咒、捶打自己?抑或只好天天向隅而泣?

其實,人很多時候都活在自己的念想中。這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畫餅充饑,而是自我感召,是精神鼓舞,是對自己所努力的事有足夠的自信,是對自己的明天有絕對美好的期許。有了這些,即使環(huán)境再差再惡劣,即使困難再多再難以想象,即使自身再累再難以承受,都能咬牙挺過來,甚至連自己都感到吃驚,都不會相信僅僅一份念想竟會有如此神奇的魔力。至于最后等來的是什么已無關緊要,因為已經充分領略并享受了努力的過程。

[責任編輯:王笑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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