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書桌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但有一塊大銅牌,卻規(guī)規(guī)整整地立在那兒,使我一抬眼就能看見它,看見它閃閃發(fā)光的銅面上,那兩行紅彤彤的正楷字“李智慧老師光榮退休”, 時間是2019年。
是的,從那天起我退休了,一步步走下站了三十余年的“三尺講臺”。銅牌上迷離的光影,像一部時光回放機,把我珍貴的教學歲月,一幕幕清晰地回放。我看見十八歲的我,扎兩條麻花辮,背一個軍綠色布包,走在通往小學校的土路上。那時候的我,躊躇滿志,腳步輕盈,仍顯稚氣的臉上,難掩欣喜。那一天,我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小學教師,那一年,是1983年。
1985年的那場大雪,比往年來得要早一些。我在課堂上看見那雪下得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竟然突發(fā)奇想,把語文課本往后多翻了十多頁,并當堂宣布:“同學們!今天咱們跳到第九課,學習課文《第一場雪》?!痹诤⒆觽儽╋L雪般的歡呼中,我面朝校園,小手一揮說:“出發(fā)!”那天,我無意中成了“情境教學”的實踐者,預先實施了語文教學“新課改”。第二天,學生們所寫的作文,一改往日的固化和呆板,是那么鮮活和奇妙?!恫妊┑男÷槿浮贰堆┣驖L呀滾》《紅嘴巴的小雪人》《雪花雪花你別走》……一篇篇、一字字,直讀得我眼潮心熱,激動不已。清楚地記得,我把孩子們的習作,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抄寫在學校的黑板報上,給不斷圍攏來的認真閱讀的小學生心中種下了一枚小小的種子。是的,那是寫作的種子、文學的種子。
我喜歡寫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毫無緣由、一廂情愿愛上了它。也許,這源于我所教的學科吧,在年復一年的語文教學中,教與學相生相長、相得益彰。文字與文學悄無聲息的浸潤,使我情不自禁地迷戀上了寫作。某天下午,同學們正在課堂上用心地寫作文,教室里寂靜無聲。這個時候我很想寫點兒什么,就順手拿起一個廢棄的練習本,在紙頁的背面寫起來。等學生上講臺交作業(yè)時,我的文章也正好煞尾。小說《榆錢》就這么寫成了,后來發(fā)表在《周口日報》上。那是1993年7月,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那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篇在黨報上公開發(fā)表的文學作品,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還有一件事是我忘不了的,我想,如若能尋找到當年五年級一個班里的學生,那動人的回望,也會掀起他們內心的波瀾。當年,小學升初中需要經過嚴格的考試,語文、數(shù)學兩門主科的分數(shù),要達到設定的平均線,才能被中學錄取。因此,五年級畢業(yè)班的學生和老師,早來晚歸,加班加點,緊繃得似一條上滿勁的弓弦。眼看離升學考試還剩最后六天,我卻上演了一出滾樓梯的“尬劇”。因為著急去學校,我一腳踏空,咕嚕嚕滾下十多級臺階,左腳踝嚴重扭傷,抬到醫(yī)院時,紅腫得像只煮熟了的牛蹄子。在醫(yī)院勉強住了一夜,對學生的牽掛,蓋過我腳踝的疼痛。
第二天上午,當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被老公推到教學樓的后面時,我看見了敞開的后窗口,探出一個個小腦袋,擠挨在一起,葵花向陽似的轉向我來的方向??礃幼?,孩子們已等我很久了,他們就這么執(zhí)拗地趴在窗口,在期望和無望中候望著我。一瞬間,淚水將我的眼眶填滿,我喊不出聲來,只是沖孩子們使勁地揮手。
“哇!李老師!”
“呀!咱老師來了!”
“李老師!李老師!”
他們在喊,一聲聲,一陣陣,像無依的孩子呼喚他們的娘親。是的,只有當過老師的我們,才能有幸獲得這世上最真純、最真實的愛!于是,我又寫了一篇小小說,題目叫《喚》。至今,那張刊載著這篇文字的泛黃的報紙,仍安放在我的案頭,時常喚起我對那屆孩子們的思念,喚起遠逝的青春,還有那匆匆的腳步。
學生們一批又一批地畢業(yè),又一茬接一茬地長大,我的文章也一篇又一篇地刊發(fā)。奔往學校的腳步不停,寫作的筆尖流淌個不停,敲打鍵盤的手指跳動個不停。近百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陸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獲得大大小小四十七個獎項。但我時刻清醒地認識到,虛名終是空,好文才永恒。
退休了,心不能退,夢想仍在繼續(xù),前行的腳步不能停歇。退休了,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行走民間、踏訪民眾,探尋的腳步,如一個頻率恒定的鐘擺,“嘀嗒”個不停。
最初,我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跑鄉(xiāng)村,串街巷,蹲地頭,聽民聲。隨之,我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有生活、有溫度、接地氣的小說和散文,如 《綠梅嬸的愛情》《黃花娘》《大青臉》等。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了三個從新疆回來的采棉工,她們那“見過大世面,腰包裝大錢”的氣勢,深深觸動和感染了我。我一人出發(fā)去新疆,在北疆農六師找尋到了我們河南籍采棉工。從兵團的六場八連,到三場十八連,而后,又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趕到瑪納斯六戶地三道渠子。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同女工同吃同住同勞動,在棉田、宿舍、廚房采訪近百人,筆記六萬多字,照片三百多張,掌握到第一手資料。幾年里,我發(fā)表了《扛上日子走》《大雁西飛》《棉花朵朵開》《白的花》《大地的云朵》等多篇“棉花題材”的散文和報告文學。
緊接著,在2020年10月,也是我退休后的第一年,長篇非虛構散文《大地的云朵——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2022年6月又進行了第二次印刷,并有幸在《周口晚報》全文連載。眼下,這部書正被海外出版社翻譯成外語版。
退休后的第二年,我被周口市文學館聘為第一批“特約講解員”,不久,有望成為周口市文學藝術院第一批“簽約作家”。
在文學的道路上,我仍舊腳步不停,今年麥收季節(jié),我一次次去麥地,一趟趟訪農家,寫成了七千字散文《麥子歸倉》,通過敘寫豫東小麥大豐收,闡明“中國人的飯碗任何時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文中寫到了“三農”:農業(yè)、農村和農民;寫到了“六良”:良田、良種、良法、良器、良制和良習,彰顯出“中國小麥看河南,河南小麥看周口”。
說來也巧,在寫這篇小文的前一天,我正在文學館給參觀者講解時,忽聽一個女生喊:“李老師!”我在人群里中,找見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正是當年我瘸著腳,送他們上初中的學生之一,她在《喚》中曾一聲聲呼喚過我?,F(xiàn)在,她已經在我市文化界小有名氣了,目前正在寫一部有關河南“非遺”的大書。
我對她說:“老師我也不能停筆??!正醞釀一部小說,寫三鄉(xiāng)巨變的,長篇。”這注定,我將在田野調查中還要走很長的路,在精神跋涉中更要步履不停。①8